【文化】当无缘社会来了，凤凰男死在何处？ | 社会科学报
作者：黄冈师范学院 陈志平
原题：但愿“无缘社会”不会到来
前不久，译文出版社翻译了日本NHK特别节目录制组合著的《无缘社会》，读罢让人感触颇多。
《无缘社会》所记录的是离开家乡，远离亲人，退休或离职的社会小人物，他们与社会的纽带连接其实已经基本断绝，以至于死于家中而很长时间无人发现，或倒毙路边而成为无人认领的死者，日本有关法令称之为“在途死亡者”（《无缘社会》第8页，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，下同），《无缘社会》则称之为“无缘死者”，称这种死亡方式为“一种新的死法——‘无缘死’”。据说，在日本，无缘死者高达3万2千多人，其死后情形惨不忍睹。
无缘社会
“血亲关联的乏力”、“雇佣状况的恶化”、“地域关联的丧失”，都进一步使得“家庭”这个社会的最小单位本身日趋孤立，这就是人们难以承受的现实。这就是“无缘社会”正在扩大形势下发生的一种现象，这种现象绝非事不关己，它在任何人身上都可能发生。（《无缘社会》第267—268页。）
“它在任何人身上都可能发生”，包不包括中国的我们呢？我想，是肯定包括的。因为日本的传统文化和中国的传统有颇多相同的地方，尤其是对家庭、地域和社会缘份的重视。
网络上，对于那些出身贫寒(特指出身农村)，几经辛苦考上大学，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生活的男人有个好听的称谓——凤凰男。这个群体通过自己的努力，考上了大学，离开了故土，离开了父母，独自在大城市拼搏，结婚生子，最后终老他乡。按照五缘文化的说法，中国人所重视的五种缘份——亲缘、地缘、神缘、业缘和物缘，凤凰男身处异地，已经基本切断了故乡的地缘关系，和父母的联系也基本是电话、短信，亲缘也日益淡漠。
他们社会的关联就是业缘（《无缘社会》称为“职业缘”）。多年后，或许会出现一个群体，他们渐渐失去与社会的关联而“无缘死”？但正如《无缘社会》所质问的：“他们本来与家人有‘血缘’，与故乡有‘地缘’，与公司有职场缘，这些‘缘’与‘纽带’在人生中是如何失去的？”（《无缘社会》第8页。）
凤凰男进城，与家乡的“地缘”连接主要是依靠爷爷奶奶、父母等“血缘”和儿时对故乡的记忆，一旦爷爷奶奶去世、父母发生变故，“血缘”消失，和故乡的“地缘”关系就割裂了。随着人事制度改革和养老体制改革，退休后，人们与原工作单位的关联也越来越小，业缘也在消失，如此发展下去，无缘社会真的离我们不远了。
凤凰男离开故乡，往往是因为故乡的贫困落后。因为家乡的贫困，人们更加重视教育，希望通过教育改变命运。越重视教育，外出读书的人越多，人才流失越严重。人才流失越严重，家乡就越贫困，更激发了人们改变命运的意志，更重视教育，从而导致了贫困地区成为人才输出的地区。凤凰男身后的故乡就往往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。以我的家乡黄冈为例。
黄冈风景
在2014年公布的592个国家级贫困县名单中，湖北省25个，其中黄冈地区就有5个。黄冈一直引以为傲的是本地的基础教育（因为教育能改变贫家子弟的命运），有黄冈中学、黄梅一中、麻城一中等一批有声誉的学校。“只要在黄冈待过的都值钱。”黄冈市教育局长王建学说。然而，从上世纪90年代到2010年的二十年间是教师流失最严重的时期，黄冈的所有学校都在遭遇高薪挖人。
在基础教育阶段，教师流失的高峰时期，一年要流失320人，现在每年约150人。“究其原因，一是经济差距大，二是激励政策没有跟上”（《中国青年报》2013年7月11日）。
外出的人才回不来，家乡的人才留不住。人才的流失还带来其他问题。“当地金融部门统计，黄冈2014年存款是1900多亿元，但存贷比仅30％左右，这说明黄冈存款资金也在外流。”（《鄂东新闻》2015年6月24日）
凤凰男离开故乡主要因为故乡穷困，好不容易鲤鱼跳龙门，“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”（据说这就是“凤凰男”的语源），让他们仅仅依凭“血缘”或“地缘”就回到家乡，似乎不太可能。人才不留在小城镇，他们的孩子更不会留在小城镇。这就是人的基本行为逻辑。
凤凰男也许会还乡，一是因为对家乡的思恋，一是因为想要衣锦还乡，骄其故人。对家乡的思恋，往往将故乡幻化成理想的家园，故乡的任何改变甚至不变都能引起其幽情。1921年1月，鲁迅先生以1919年12月回故乡绍兴接母亲的经历为题材，创作了小说《故乡》。在小说中，“我”回到阔别二十年的故乡：
时候既然是深冬；渐近故乡时，天气又阴晦了，冷风吹进船舱中，呜呜的响，从蓬隙向外一望，苍黄的天底下，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，没有一些活气。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。啊！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？
故乡既熟悉又陌生，这也是许多长久离乡的人对故乡的感觉。“近乡情更怯，不敢问来人”，每一个返乡的游子对于故乡都有一份牵挂，也都有一份陌生，这就是因为我们和故乡的“地缘”疏远、淡漠。随之而来的是亲情、相亲的淡漠。《故乡》中“我”对中年闰土的隔绝是因为我对他的印象还是“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”，对豆腐西施杨二嫂的鄙夷是她现在的擦着白粉，颧骨这么高，嘴唇这么薄，站成圆规式的姿势。
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记载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，有人劝他定都，可项羽却急于东归，因为他觉得“富贵不归故乡，如衣锦夜行”。著名作家铁凝的《大浴女》写女主人公尹小跳的妹妹尹小帆从美国回来，回家居然哭了：
她本来是怀着那么点儿预先准备好的居高临下的心情回国的，也有点儿荣归故里的意思吧，但两碗馄饨下肚，她定住了神，发现她这故里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，与她的生活那么悬殊。尤其尹小跳，居然能开着出版社的车去北京接她，而且尹小跳也有了自己的房子。这样，她原想端着的那点儿美国架子就有点儿端不住了，她的情绪有点儿失控，她哭起来……（铁凝《大浴女》，第209页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。）
原来衣锦还乡的游子，依然希望故乡象先前一样，甚至比先前还贫瘠破旧，这样他才有炫耀的资本。凤凰男还乡，是不会以故乡为长久居住之地的。故乡，只是他梦的一个寄托，无论是思乡之梦还是炫耀之梦。
我很担心故乡黄冈越来越虚弱。“应对‘无缘社会’并非易事，它与许多问题复杂地纠结在一起。是否应该回到具有牢固的地缘、血缘、职场缘的社会？是否有构筑新型关联的办法？”目前这个难题似乎还无解。一位同事认为我太悲观，“其实很多在外的人，一听到故乡的召唤，他人可能不能回，但要他干什么，出钱出力，他们还是非常愿意的。”但愿我们的“无缘社会”不会到来。
（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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